虎尾糖廠對面，有些過時的台糖販賣處貨架上，我們遍尋不著兒時的最愛香香粉。香香粉是我們家對酵母粉的匿稱，淺咖啡色的粉末，有無法形容的特殊香氣。小時候家裡隨時都有，放在黃色的克寧奶粉鐵罐裡，每天早上，用木柄鐵杓挖一匙，和在奶粉裡喝，在其他孩子喝著阿華甜和美祿的時候，我們家的孩子只愛香香粉。
不久前整理廚房，媽不知在哪找到那支失踪已久的香香粉專用匙，握著作工精簡卻服貼就手的木柄，觸摸因常期使用而光滑的紋路質感，眼前浮現舊家的大廚房裡，微暗晨光在灰色磿石子地板映出一道亮澤，直直延伸到厚重的深褐色圓餐桌，一旁儲藏室的白色架子上，克寧鐵罐裡香香粉的味道，又再次飄散在空氣中。
香香粉是台糖獨家產品，除了它還有另一個最愛叫健素糖，沒有包上糖衣的那款，也是小時候的常備零食，我一次可以吃掉半罐。
詢問收銀阿桑，她說早~就停售了，早就兩個字拉長，大概心裡在想，這麼怪味道的東西怎麼有人特別來找。
媽轉身興緻勃勃挑了冰棒，播開包裝紙前還在嚷著好懷念，咬兩口後默默放下來。「奇怪，不一樣了。」她說。
店裡正播放周杰倫的〈簡單愛〉，聽起來他好像也是含著冰棒在唱。“我想帶妳回到我的外婆家，一直 看著日落，一直到我們都睡著…” 是啊，這裡是我的婆婆家，雲林虎尾糖廠，媽出生的地方。
婆婆指的是外婆，第一個字唸三聲第二個字二聲，我們家稱呼身邊珍惜的人和事物愛用疊字，喚孩子的小名也是。
從小聽媽講著童年美好的眷村，好大一片院子，枝繁葉茂，水果吃到膩，和舅舅拿掉落的椰子當球踢的眷村，只在媽和婆婆口中回憶裡的眷村，就在眼前筆直的林蔭小路上，有點時空錯落的異樣感。
「30幾年沒回來了！」媽向糖廠警衛室問路時有點迫不及待地雀躍。「我小時候在這裡長大的，30幾年沒回來了。」她問了幾個地方，眷村、公園、虎尾女中、虎尾車站、鐵橋…家人帶著小孫子陪他值班的警衛熱心的告訴她，沒有虎尾女中了，校舍早就全面翻新，現在叫虎尾高中，然後手指比劃著方向，鐵橋和車站在這邊，眷村和公園在前面，然後追加一句「你真的很久沒回來了厚！」
Google map上看似很大的民主九路，攤在眼前竟然就這麼小小一條，兩旁是成排木麻黃夾道迎風，在春雨撒落滿地紫荊花瓣和心型葉片的小路盡頭，是民主九路11號，媽小時候的快樂天堂。大概也是她這輩子最無憂無慮，被呵護照顧的地方。
媽和弟快步走在前面，雖然早在好多年前從新聞上知道舊屋已在大火中燒毀，雖然我也早在網路上看過眷村已然荒癈棄置，還是想親眼看看現在是麼模樣。
只是我們有些錯愕地在四周被鐵網圍住的網球場前停住。怎麼就改成網球場了。望著舖著PU地面的空地，她只停留一分鐘就轉身離開。
從台北開了四小時車程，她只停留了1分鐘。我只好沿路指著別人家的房子問，以前妳們家是長這樣嗎？屋頂是這個樣式嗎？大門是什麼顏色的？也有和日劇一樣閒坐喝茶的緣廊嗎？看著別人家崩壞圍牆中露出的院子，「怎麼小時候看起來感覺好大啊…」她淡淡冒出一句。
她的老家，是個連院子有200坪大的住宅。
「200坪有多大？」我們問。這個問句很熟悉。
「1坪吶，就…2個榻榻米。」媽隨口說出她熟悉的換算單位，可是，拜託，1個榻榻米又是多大？
媽用手筆劃一下，大概從這邊到那邊「吶，差不多這樣。」
我記得了，這是從小只要媽和婆婆提到眷村老家，我們就會重覆的對話，對話的終點就是我們似懂非懂還是算不清200坪的概念，只知道應該是比我們家大上好幾倍的空間。
在那個很大的院子裡有一片公公最寶貝的蘭花區，另一個花園的入口，他還自己用九重葛做了道拱門。「花園裡有玫塊、曇花、美人蕉...」和我一樣園藝不精的媽細數著，「還有一種粉紅色的，婆婆很喜歡，什麼名字不記得了，我們都叫它媽媽花。」
年覆一年，時間的累積也在柏油路上堆疊千層，特別厚而壟起的路面，從側面看得出來像經過無數次重新覆蓋，不知道最下面那層，是不是就是媽兒時行走奔跑的路面，在上面練習單車、跳格子、放學後趕著回家吃外婆準備的甜湯，那是1951~1966年，圍牆面上「匪諜自首既往不究」字漆尚未斑駁。｛繼續下篇｝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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